当地时间6月13日凌晨3时20分许，伊朗首都德黑兰市区东北部传出巨大爆炸声。伊朗官方媒体IRNA随后报道称，德黑兰西部、南部也发生了爆炸。稍后，以色列军方宣布，以军已对伊朗采取“先发制人”的军事打击。 以色列政府官员称，攻击针对的目标是德黑兰的高级官员住所，以及伊朗境内“数十个与核计划和其他军事设施相关的目标”。本次行动代号为“狮子的力量”。以色列官员对媒体称，以军判断伊朗武装部队总参谋长巴盖里和“高级核科学家”在首次袭击中被“消灭”。 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广播电视台13日报道称，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总司令侯赛因·萨拉米当天凌晨被以色列暗杀。半岛电视台称，德黑兰在首轮袭击中可能有6到9处高级官员及军官住所受到了攻击。此外，伊朗媒体还报道称，位于伊朗中部纳坦兹的关键核设施也受到了袭击。 这是以色列、伊朗在2024年进行两轮直接军事对抗之后，在2025年爆发的第一次直接军事冲突，也是今年4月美国、伊朗重启伊核协议谈判后，伊朗第一次遭到以色列袭击。 根据来自多个美国政府部门的消息，美国总统特朗普6月9日和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通话时，曾明确要求对方“停止谈论袭击伊朗”。但随着美国和伊朗代表将于6月15日进行两个月来的第6次谈判，越来越担心美伊达成核协议的以色列政府，决心孤注一掷。 “即使特朗普反对，内塔尼亚胡也会采取（袭击伊朗的）行动，因为内塔尼亚胡已经将中东地区的持续混乱，视为其政权生存的根本。”袭击发生前夕，伊朗德黑兰战略研究所（RISS）高级研究员贾法尔·哈格帕纳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伊朗已经准备好严肃应对以色列的袭击。他还表示，由于伊朗的核设施及关键军事设施分布较为分散，以色列仍以2024年的打击方式对伊朗进行攻击，不会真的影响伊朗的战略威慑能力。 以色列急于对伊朗动武，似乎也反映出，美国和伊朗本次核协议谈判进展比较顺利。对此，哈格帕纳指出，尽管伊美双方的观点“依然相差甚远”，但双方都需要达成某种协议，特别是在俄乌、加沙两大问题进展不顺的情况下，特朗普更希望通过伊核协议宣布其外交胜利。 哈格帕纳是伊朗改革派国际关系学者中的代表人物，和现任总统佩泽希齐扬相识20余年，曾多次为佩泽希齐扬提供政策建议。他透露，由于谈判得到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支持，目前在伊朗国内，改革派和保守派对于谈判还“比较团结”。美伊在未来有希望走向直接谈判。不过，未来局势发展仍要取决于本轮以伊直接军事对抗的升级程度。 根据美伊媒体此前报道的消息，伊朗可能会对以色列军事目标及美国在中东的军事基地进行报复性反击。以色列已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 《中国新闻周刊》：自美国和伊朗重启核协议谈判以来，一直有消息称以色列要对伊朗的关键核设施及军事设施发动新的袭击，以此阻挠甚至破坏美伊谈判进程。伊朗是否为以色列的袭击行动做好了准备？ 哈格帕纳：在过去有关伊核协议的谈判中，以色列就扮演过这样的角色，一再破坏伊朗的核设施。以往，美国政府在美伊双方即将达成协议之际，会向以色列施压，要求其停止袭击活动。但这一次，即使特朗普反对，内塔尼亚胡也会采取行动，因为内塔尼亚胡已经将中东地区的持续混乱，视为其政权生存的根本。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径清楚地表明，以色列现在不承认任何国际义务，也没有任何国际机制可以阻止其行事，以色列社会内部的反对声音对内塔尼亚胡集团同样无效。 在此前提下，伊朗严肃应对以色列对伊朗的袭击威胁。过去一年，伊朗和以色列进行了远程导弹和无人机的多次对决，双方都从中吸取了经验教训，了解了彼此的优势和劣势。对伊朗来说，这是第一次遭遇新型战争形式的袭击.但从这些袭击中，我们也可以得出两个有利于伊朗的结论。 一方面，伊朗拥有比以色列更强的国土防御能力，伊朗的核设施、军事设施、防空武器阵地、导弹基地，在国土上分散分布，这使得伊朗降低了面对以色列袭击时的脆弱性。另一方面，伊朗国防工业的本土化战略得到了实战检验。例如，伊朗基于俄制S-300防空导弹系统研发的“巴瓦尔”防空系统，在防御以色列的袭击时比S-300更加有效。 总的来说，通过2024年的两轮对决，以色列已经意识到目前他们的打击方式很难削弱伊朗对以色列的战略威慑能力。我希望这能让各方在短期内保持克制。 《中国新闻周刊》：6月15日，美伊将进行第六轮谈判。美国总统特朗普近日表示，他对于能否说服伊朗彻底放弃铀浓缩“越来越没信心”。但总体上，美伊似乎都对继续谈判仍有信心。你如何评价当前的形势？六轮谈判都是通过阿曼间接进行，美伊距离真正的直接谈判还有多远？ 哈格帕纳：首先，和拜登政府时期刚刚重启就陷入僵局的美伊谈判相比，当前的美伊谈判进程更加积极。其关键在于，尽管伊美双方的观点依然相差甚远，但双方都需要达成某种协议，并且都认为最佳途径是通过直接谈判来实现。虽然目前的几轮谈判都是间接谈判，但在间接谈判的间隙，双方代表团已经遵循外交礼仪，进行了直接交谈。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 特朗普是一位“取消型”的总统，他就是要抹去他的前任所做的一切。所以，不论如何，特朗普都需要实现某种协议，以体现自己的成功和拜登的无能。即使最终协议和奥巴马政府时期的伊核协议差不多，特朗普也足以将之“登记”到自己名下。 开启第二个任期以来，特朗普首先试图通过三件事来宣称自己的外交胜利：俄乌冲突，加沙危机，伊核协议。截至目前，他已经意识到前两个问题很难解决，而他对和伊朗的谈判进程相对比较满意。短期内，这也是一个积极因素。 此外，在伊朗看来，特朗普也比拜登更有能力达成协议。一方面，他知道伊朗的底线所在，知道如何在公开表达中尊重伊朗。至少，美方目前已经接受了伊朗和平利用核能的原则。所谓“利比亚模式”（伊朗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利用核能）的主张，被特朗普所排斥。 另一方面，共和党内乃至特朗普团队内部，确实有一些人不喜欢和伊朗谈判，国务卿鲁比奥和副总统万斯都有明显的反伊朗立场。但到目前为止，特朗普仍能有效掌控其团队，遏制内部的反伊朗倾向。他将和伊朗的谈判委托给特使威特科夫，威特科夫能够直接接触总统并得到信任，是目前美伊谈判能取得进展的关键原因之一。 当然，如你所言，目前的谈判进展不算顺利。超出双方控制的外部因素，比如以色列的破坏行动，一直存在。而且，美伊之间的“绝对不信任”状态已经持续了接近半个世纪。我们没有忘记，特朗普在其第一个总统任期内退出了伊核协议，刺杀了苏莱曼尼将军，并在中东政策上积极支持以色列。直到当前的谈判周期中，美国政府依然在对伊朗施加新的制裁。 因此，我只对局势保持谨慎乐观。我们最担忧的是，特朗普确实想达成协议，但只是想达成一份名义上的协议。伊朗不希望看到没有实际成果的高级别会晤或领导人会谈，让伊朗被特朗普作为媒体宣传的工具，而在解除制裁等实际问题上一事无成。 《中国新闻周刊》：你概述了对特朗普的看法。从伊朗内部的视角看，为何这次谈判会比此前几届伊朗政府进行得更加顺利？改革派和保守派对于谈判的立场是否比较一致？ 哈格帕纳：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过去几届伊朗政府中，确实出现过一些情况。有时，伊朗社会内部缺乏政治共识，反映到外交政策和对美谈判中，就导致伊朗代表团内部存在疑虑和分歧。有时，伊朗总统和实际负责谈判的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之间关系紧张，使谈判难以进展。此外，有几位在一个时期主持过谈判工作的国安委秘书或外交部长，本身不熟悉核谈判甚至外交谈判，对于漫长、复杂的拉锯缺乏经验。 但这一次，情况非常不同。现任总统佩泽希齐扬虽然被视为改革派，但他的外交政策在保守派和改革派之间取得了平衡。伊核协议的僵局过于“漫长”，各派系都同意必须有人打破现状。而且，佩泽希齐扬在2024年的临时选举中获得了历史性的高得票率，能以自己得到民意支持为由推进谈判。 在技术层面，伊朗实际上将与欧洲各国关于核协议的谈判置于次要位置，优先关注和美国的谈判。佩泽希齐扬强调让专业人士负责谈判，而不是让改革派或保守派来负责。现任外交部长阿拉格齐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改革派，这让他能处于居中调解的地位。谈判代表中既有原来伊核协议谈判的参与者，也有一些不具有改革派倾向的新面孔。最重要的是，所有代表都怀着达成协议的强烈动机而来。 哈格帕纳：当然。作为最高决策者，最高领袖的介入具有决定性的作用。是他定义并概述了谈判的总体框架，这在很大程度上让反对谈判的一些极端主义派系闭上了嘴。如果没有最高领袖的强力支持，这些人会到处谈论“和美国谈判毫无意义”，但我们现在看到的情况是，他们要么默不作声，要么表示支持谈判。不少保守派都确信，最高领袖的介入，让伊朗的利益得到了充分考量，也意味着最高领袖掌控并信任当前的谈判团队。总的来说，对于美伊谈判，伊朗方面比美国那边更加团结。 《中国新闻周刊》：除了与伊核协议直接相关的问题，特朗普可能还要求伊朗停止支持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等团体，从而换取以色列不阻挠、破坏美伊谈判进程。伊朗是否可能为了重建与美国的互信，而减少甚至撤出对一些地区团体的军事支持？ 哈格帕纳：我想强调两点。一方面，你提到的这些抵抗组织并不依附于伊朗。他们诞生于本民族的解放运动中，得到受歧视、受压迫的本地社会的支持，这意味着他们具备自我招募、自给自足的能力。 伊朗对它们的支持当然有重大作用，但伊朗和这些组织双方早已意识到，依赖伊朗军事支持是不必要、不可能也不可取的。过去几年，很多抵抗组织都已经在地缘政治变化中寻找到了其他各种各样的外部支持者。所以，未来伊朗仍会继续支持它们，但它们对伊朗的依赖程度降低，是一个长期趋势。 另一方面，虽然存在上述长期趋势，但这和当前的美伊谈判没有关系。在美伊达成一揽子核协议、开始实施协议、重建基本的互信之前，双方讨论其他具有挑战性的问题，是没什么意义的。 如果双方真的能走到核协议落实的那一天，伊朗并不介意讨论其他话题，包括你提到的问题。该问题的本质是建立更稳定的地区秩序，这对伊朗有利。到那一天，美伊还可以讨论最大限度地减少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军事存在，讨论伊朗和中东阿拉伯国家进一步改善关系。总的来说，伊朗不想在自己所处的地区扮演破坏者的角色，但美国必须承认伊朗的安全关切。这不会是一场一边倒的博弈。
